在7月29日《中华读书报》的“书里书外”版,有陆昕先生的一篇《文人心态》,批评某种知识分子那种想攒大钱而不得,便悻悻然唱起清贫高调来的矛盾心理,写得甚为痛快淋漓。文末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。
文人自古以来就分两种,至今亦然。第一种是以文经国的贤人,他们心系家国社稷,恐怕无暇在有钱没钱间寻求心理平衡。第二种是以文谋生的文人。这是占绝大多数的文人,文,是谋生的手段,正如种田吃饭,恐怕难以作到“不以物喜,不以己悲”。……
这使我想到许纪霖先生前两年出版的一本小书:《第三种尊严》。他在书中所倡扬的,是除权力和金钱以外的人的尊严,即既没有大钱也没有大权的每个普通人都应有的尊严。他所讨论的问题与我们这里不同,但思路却可以借鉴。我想,对文人,或知识分子来说,除了“以文经国”和“以文换钱”之外,其实也可以(而且应该,甚至必须)有第三种追求的,那就是对文本身的追求,或者说,对纯粹知识的追求。这三者可以是重叠的,但也可以成为三种独立的价值。对一个个体来说,他可以“以文经国”,而国同时给他以报酬;而他首先又必须有“文”(倘无文,那他只能以别的东西报国去,去做武人或其他什么人,甚或鲁迅所称的“空头文学家”之类了)。在这里,三者是统一的:统一于“经国”;得到报酬是“经国”的副产品,而“有文”或许只是他得以“经国”的工具或资本。但也不妨有人不太多想国事,而只想着以文谋生,就如同陆文所说的“占绝大多数”的文人那样。这并不犯法。当然国事仍跟他有关系,至少在不同时代或不同的局势下,“文”的市场和卖价会有很大的涨落。在这里,三者也是统一的:统一于售卖,或曰“谋生”。此外还可不可以有第三种呢?比如,他也不从事经国之大业,也不想赚太多的钱,只是对文章或学问有兴趣,只想写一种小巧的美文,或者钻一点比较冷僻的学问,这一切的有无对国计民生没有太大的影响,当然也没有很大的市场,所以他们的穷而无闻是理所当然的,但他们乐此不疲,并且对人类有益无害。这样的知识分子,有没有存在的理由和存在的可能呢?我想是有的。既然有,那么,陆文所说的“自古以来就分两种”,就显得不确切了。也许应说:“自古以来就分三种”。在这第三种里,三者也是统一的,因为他们不可能不食人间烟火,多少还得要有一点收入;他们也需要关心国事(关键时还应像闻一多那样拍案而起——不少埋头书斋的人正是这样做的),即使不关心,正如一句老话所说,“政治也会来关心他们”。这三者统一于对知识本身的追求,而这正是知识分子的本业。我想说的是,这第三种人,其实十分重要,即便人数不多也仍然重要,因为他们是纯粹的知识分子。“知识分子”这一名称有种种定义,但我以为,对专门知识的不懈追求,是一个首要的条件;否则他就是武人或其他人。(这里倒是用得上那句老话了: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?)如真想实现第一种价值(经国)或第二种价值(挣钱),也必须先拥有第三种价值才行。换一种说法,即:第一种人和第二种人,其实都是第三种人的转化。说明白一点,是异化。因为到了未来的“自由人联合体”的社会,就只有这第三种人,而决不会再有第一和第二种人了。
于是我又记起了前不久在南方与一位女学者的聚会。她无疑是“以文经国”的代表性人物,并且确实极有成就。但她展望南北学界后,竟慨然叹曰:“现在搞学术的,还剩几个人?”她掰着手指,报了几个名字(其中有她),随后摇头道,别的,几近无聊。我于是颇不以为然。也许别人的研究是不如她和她的几位朋友那样影响巨大并能“击中要害”,但学术不是拳击,并非只以“击中要害”为唯一标的。我当时举出一位研究唐代音韵演变的学者为例,反问她:“这算不算学术?你能断言这全无价值?”她愣了一阵,竟无言以对。我想,她是在注重了自己研究的重要性的同时,忘记了学术的多元性。
总而言之,我以为,“文人”可以有多种追求,但至少有如上三种。因追求的目标与侧重的不同,所以文人也会有三种而不是两种。在目前,尤其在提倡“以文经国”或探讨文人的经济地位的时候,我们同样不可忘记完善自己的第三种追求,亦即建立起知识本身的尊严。